至于说他很讨厌体面人,是因为体面的人其实是一些对他人痛苦非常隔膜的家伙。实际上他们可能有时候会做一些人道的举动,但在某种人格的敏感度和热度上是迟钝的。这种体面人包括学者、教授。所以当时混得好的、风风光光的那些人,都遭到鲁迅的奚落。后来的人会觉得鲁迅实在是没事儿找事,有点偏狭。傅斯年给某人的信里边,就说在当时鲁迅和陈西滢论战的时候,是“尖酸刻薄”四个字。陈西滢得其尖薄,周氏兄弟得其酸刻。他还说大周二周都酸到了极点,他们这种狠劲儿也只有绍兴人做得出来。就是这些人,他们有很优厚的学养,背景很好,可能是阶级出身,但实际上没有那种共感的能力,或者说移情的能力。我觉得鲁迅之所以厌恶这些人,表面上看好像说是因为他们太体面了,他们的阶层太高了,鲁迅站在草根一面有点儿羡慕嫉妒恨这样。其实我觉得完全不是。他对某些有能力援助他人却又失去援助他人之心的人,的确没有办法相通。那就奚落你一下,或者离你远远的。实际上鲁迅的心灵是非常开敞的,他的心地是他伟大的一个源泉。他的那种灼热,那种心肠太了不起了。这种心肠,你要细想会忍不住流泪的。我觉得这是他永远都会被爱的一个原因。
孙郁:有一年我在美国加州伯克利,遇到一个在澳大利亚工作的朋友。我去他家,他家有一套老版本的鲁迅全集。他说只要回到美国,就在那儿读鲁迅。他在美国特别孤独,他精神参照就是鲁迅。我当时脑子里就想写一篇文章叫《一个人的鲁迅》。鲁迅他是孤立无援的,有思想、很可爱的,很真、敬业的人。他在厦门大学教书,教了四个半月离开的时候,学生写给他的送别词,就有点像我们看圣经时候的感受,是一种弟子们对自己老师的崇爱,也像孔子弟子对孔子的那种感觉。我经常在想,我现在大学教书很少会去关注底层人,而鲁迅能写祥林嫂、孔乙己,这太不简单了。当时教育部官员一个月挣200块大洋,而毛泽东在北大才8块大洋。鲁迅挣这么多钱,他却能想到底层人的痛苦时那么焦虑。但我们现在,包括我自己,不会去焦虑别人。鲁迅说无尽的远方和无穷的人们和我都有关,只有释迦牟尼、基督这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情怀。所以鲁迅同时代人都和他不在一个档次上,他这一辈子没遇到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