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恭而意纵”，恭是恭恭敬敬的恭，意是写意的意，纵是放纵的纵。这是我这几年对工笔画思考的一个主要问题。
我觉得南京的这些搞工笔和细笔的画家有三个人非常重要，徐累、江宏伟和许信容，但这三个人差别很大，而他们的共同点就是笔恭而意纵。我在上海何家英作品研讨会上，曾经对他提出过希望，希望他在意纵方面做出更大的文章。因为我认为，工致，特别是极为工致的绘画，境界高下，全在意纵。在意纵这方面，刚才说的这三个人有共性。他们都注重诗意，注意空间气韵和空间意境，都喜欢与诗意关联的沉韵色调，都注重画面肌理的朴厚感。另外江宏伟和许信容又都迷恋古意，跟徐累不一样。
比较这几个人，许信容的特殊地位在哪里呢-简单地说，他是当代新院体山水画具代表性的画家。围绕这一点，我觉得他有四个基本特征：工致、写实、古意、诗意。这四点郎绍君的文章都说了，我不重复相同的意见，只补充些不同的意见。
第一工致，我觉得他在当代中国山水画中应该是“工”的程度高的一个了。
第二写实，写实这个概念，很多人在谈中国画时都不愿意用，总觉得是西方的概念，我觉得这个概念在谈宋画的时候是个很好用的概念，可以用。它是中国特有的、不同于西方的写实，它区别于西方写实之处在于，它是有意象程式的写实。宋人绘画，有程式还能精微写实，精微写实还能自由、自如、自然地化入程式。程式因写实而大异于程式化，写实因程式而大异于达•芬奇所说的镜子式的写实。许信容很多东西都是直取宋法的。
第三古意，许信容说他学古、借古，尽量做到隐蔽、自然、不留痕迹，但这与我看画的感觉不太一样，我的感觉他这方面一点都不隐蔽，他的山、水、树、石当中，行笔、章法当中，借鉴了许多古代程式，在当前普遍轻视宋代院体画的时风面前，他一往情深，这些，一眼看上去就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是他借古的方式和角度，与我们现在流行的，特别是新中国的新山水画，是反着、拧着的，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逃避流行的一种秉性。说他古意，其实他又有很多与古人很不相同的地方，我觉得他跟古人不同的地方，倒是应该慢慢去看，这个倒是应了他自己的话，比较隐蔽、自然、不留痕迹。我觉得他的新意就在他的古意当中。我想他的古意中的新意主要来自这几个方面，第一是色调，他的色调基本是沉古，因为沉古而独特。我们通常一说古就是复古和模仿，但他不是，他沉古反而是很独特的，有很多现代色彩构成的观念，这和他学西画有关系。更有特点的是，他很少墨气很重的画却很少用墨，他自己说色就是墨。我想好像可以称为“色分五墨”吧!“色分五墨”也许可以展开一个系统，许信容在这里还大有文章可做，这里面可能性很多，今天这种面貌不是终止;第二是章法，他有的作品章法很有新意，是古代没有的，如画册P12《清居图》，P20《春》，P26《风泊图》等;第三是造型，有很多很有特点的造型，呆会儿再细说;第四是笔墨，我们已经讨论笔墨很长时间了，笔墨是个非常复杂的综合概念，它包括点线面，是形式语言，包括运笔，跟点线面不同，它是身心在时间中展开的动态语言，是很有中国特色的东西。还有就是纸笔水墨等材质语言，这一点比较容易被轻视，而在材质语言中，纸绢的语言因素常常更容易被轻视。许信容的画在这方面给我印象比较深，这一点在徐累和江宏伟的作品中也有，但是许信容的作品做得更极端一些——反复地洗染，使肌理感觉很厚，虽然是很淡很淡的颜色，很淡很淡的水，但是感觉非常厚。再加上近年用皴越来越多，就更耐看了，是一种小笔、渴笔、淡笔，一点一点地皴，跟反复洗染融为一体，使得熟宣纸质地的感染力大大加强了。
我看他有些画熟宣纸纹很有魅力，我打电话专门问过他。那些纸纹一般都是小细横线，把纸倒过来就是竖线，这个小细纸纹已经成了他语言的组成部分。这些小细纹斑斑驳驳，排得很密，跟他画的很细的那种线，好象是互相呼应的。有些画纸纹比较淡，有些纸纹画相当突出，但是淡的里面也能看到细密的纸纹起的作用。我觉得他这个熟宣纸的质地感和肌理感，是他笔墨语言非常重要的部分。这是相当罕见的。如果没有那种斑驳的、毛涩感的、朴厚的、实在的、可触可摸的肌理，就没有力透纸背的纸感。我用了一个相悖的词，纸的感觉，就是纸本身有力透本质的感觉。如果抛开了这个，我觉得他的成就将大为减色。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下面讲第四点诗意，诗意离不开空间，空间意境的塑造，离不开由近及远的转折之处，对精微观察的精微表现，因此离不开写实性。宋人达到了中国写实绘画的高峰，也创造了空间意境的高峰。郎绍君文章里有一点我不太赞同，他说在宋人意境和笔墨的结合上，许信容超越了前人，我觉得说过了。我觉得不是在某个特点上前人没有就等于超越了前人，超越前人要能够在整体气象上超越，我觉得这还要有个过程。但是他的空间意境的确有个人特色，这主要表现在他在取法宋人山水意境的同时，融入了西画写实之法。郎绍君说看不到中西合璧的痕迹，我觉得说得非常好，就是说融得很自然、很隐蔽，这个在山石、树木上都能看到。山石比较突出，如画册P31《一派秋声入寥廓》，好多是浅色的山石，有浓浓的、温润的、玉一样的感觉。我觉得他摸索出了自己的程式，这个程式跟他的写实性有关，跟他的写生有关，又融合了古代的程式。
我觉得他在画法上最突出的是泉水和瀑布，我觉得泉瀑的空间气韵和空间意境是他写实之法融入传统程式最成功的部分。我看古画的时候总有一种遗憾，觉得在传统画中找不到我特别服气的画泉瀑的妙手，即使范宽、郭熙那样的表现山水中空间气韵的高手，泉瀑亦了无趣韵，不迷人、没意思。而许信容在这点上有自己的贡献。
最后我觉得许信容还有三点可以发展的地方。首先，我觉得在手法、方式、境界上，都有很多地方没做到头。比如有些山石的边缘生硬，往往就把意境破坏了，本来我们看到空间意境一层一层推远，推到山石边缘的时候，一下挡住了，没有了。我觉得这些地方还有很多可以提高的地方。第二，画册63页《咏云诗意》那张画树叶画得非常好，非常率意，在别的画里很少见，这里面就有一种可能：把整体极为工致和局部极为率意的东西结合起来，而且可以结合得像这张画一样不生硬、很自然。第三，希望他把空间意境的东西再往更宏阔、超旷的境界上继续做下去，我觉得可以做出更大的文章，也可以真正地穿透传统——这是我想了很长时间的一个词，叫“穿透传统”。
我觉得许信容现在对传统正在穿透的过程当中，还没有完全穿过去，这三点希望就是希望他能够穿过去，穿过去可直入当代。这个当代性，第一眼就非常鲜明，而且他的传统第一眼印象也特别鲜明，这才能形成一种穿透。到了这样一种境界，我觉得就能够实现郎绍君所说的超越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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